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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思達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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技術達人 / 賴青松的田間書寫


賴青松的田間書寫


訪談 / 林文琪、吳姿瑩

整理 / 吳姿瑩


孩提時代的賴青松有一段在田間成長的深刻體驗,長大後更加了解農業在臺灣的價值,於是回鄉,從零開始向老農學習耕作。並在2004年創辦「穀東俱樂部」,採「預約訂購、計劃生產」的方式,保障農人的收入,也讓消費者免除食安風險,更改變了臺灣消費市場的運作模式。他的故事鼓舞了許多年輕人,他們下鄉過著半農半X的生活,或者,就是以賴青松為榜樣,學習做個新農夫。賴青松逐漸體會務農的力量,也許能為這個無感的社會做些什麼,或至少能扮演城市與鄉村的橋樑。一直有書寫習慣的他,透過田間筆記向股東、學生、社會大眾傳遞訊息。以下是有關賴青松的務農與書寫的訪談。


問:關於務農的書寫是如何開始的?

答:我並不是學農出身的,所以創辦「穀東俱樂部」的時候,是在嘗試錯誤裡做中學。種田的每一個動作對我而言都很新奇,每天也都會聽到新鮮的事情發生,為了不忘記,我必須把這些記錄下來。

務農是週而復始的循環工作,有了這些紀錄,讓每一年都有資料可與過去對照,例如今年四月的梅雨季幾乎沒有陽光,我可以回頭翻閱看看類似的情況幾年會出現一次,而遇上這種年份時,水稻生長的狀態如何?

「穀東俱樂部」成立之時是先預約訂購,後計畫生產,我對出錢的穀東有責任,並且有義務向他們說明,這是記錄的另外一個目的。每天一點一滴的紀錄,進而整理成每月、每季、每年的「田間報告」,如果沒有日誌,過去發生的事根本想不起來,這是很現實的問題,所以書寫對我來說是很實用的紀錄。


問:在務農之前,就有書寫的習慣嗎?

答:寫東西這個習慣是很早之前就養成的。大學念環境工程學系,但我對環工沒有興趣,而我接受的教育也沒有實際教我追求知識的工具,為了順從家人的意願,我一直在應付考試直到大學。

畢業後做了幾個與環境工程有關的工作,1993年到陳玉峰老師的臺灣生態研究中心工作,在那時候養成寫作的習慣。我做的是社會生態的調查,陳玉峰老師要求我們出去要帶三樣東西 ─紙、筆和隨身聽,以便隨時記錄,不能寫東西的時候,就用講的錄下來。可是每一本筆記本我都只寫三頁就寫不下去,對著錄音筆喃喃自語更是做不到。

最後我用攝影的方式,先將場景留下來,事後再看圖說故事。當我在日本念研究所的時候,這種紀錄的習慣已經養成。每天寫圖文日記,一個月之後就濃縮成一篇月記,e-mail給所有認識的朋友。1998到2002年,曾經擔任翻譯,被迫磨練文字表達能力。但是務農的書寫,難度是比較高的,很多東西很難具體描述,告訴你這些事情的傳統農夫往往都是四字真訣「啊to安呢ah!,勁簡單!」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,因此「穀東俱樂部」從成立之初,就一直以圖片加圖說的「田間筆記」,作為與穀東的溝通方式。


問:田間筆記的內容是什麼,完成的田間筆記長什麼樣子?

答:田間筆記是從大量的raw-data整裡來的,而raw-data來自於每一天的日誌,我用筆記本手寫,記錄日期與溫度,也記錄像是今天付了地租給誰,看到了什麼,或是心情故事之類的隨筆。給穀東的田間筆記,還會作進一步的整理和補充,成為單張印刷品的形式,當作米袋的封面包裝隨米寄出。田間筆記上面一定會有插畫,例如我孩子畫的水鳥,或是我自己畫的瓢蟲,牠是稻飛虱的天敵,是農夫的益蟲,也記錄天氣的變化。想向穀東傳達的事情也可以寫在上面,回應股東的疑問,為何寄過去的米參雜著小碎石、米要怎麼洗、保存在冰箱的米要怎麼煮才好吃,第一頁通常有較多的描述,而背面第二頁的部分,就會是篇幅比較長的論述,例如我對務農與教育的看法,或是務農心情的抒發。

2007年出版社問我那些紀錄是不是可以成書,促使我整理較多細節的部份,對於沒有來過現場,不知種田為何物的讀者,也要寫得讓他們看得懂。耕作是跨語言到臺語的世界,專有術語都用臺語,以羅馬拼音標註讀音,田間很多蟲鳥魚獸的名字只有用臺語去表達的時候,才會有意義,用中文書寫反而讓人看不懂產生更大的隔閡,我的書《青松ê種田筆記》就是以臺語來命名。


問:你認為書寫除了幫助你紀錄和溝通,對於耕種技藝的提升,也會有幫助嗎?

答:書寫與閱讀可以幫助技藝深化、提升技藝的精準度。之前在日本工作時,我才知道日本教育水平非常高,有技藝書寫的習慣,各種職業的人都可以寫上一些東西,工藝師會閱讀也會書寫。但中文世界裡面這樣的職人書寫就比較少,中文世界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,寫書的人只會讀書,與現場脫節,這就是我們的教育沒有實際教我們追求知識的工具。

現在我在這邊就要帶一些新人,所以開辦一個讀書會,以日本農文協出版社的書籍作為讀本,這本書第一次出版時,由於是學者主撰,寫得讓農夫看不懂。出版社很認真地反省,重新組成一個團隊,再度出版的這本書,就成為一個文體白話的水稻栽培學,但應有的專業圖表也沒有被捨去,現在這些新人農夫最起碼都是大學畢業,我們就以這本書補強傳統農夫講不清楚的部分。


問:若從日本的職人書寫反思臺灣的書寫教育,有何看法呢?

答:在臺灣我們以為書寫就是作文而已,不講具體的東西,就去講信心與恆心,這不是不對,而是一下子跳過太多,直接到達哲學思考的層次。每天跑步,跌倒受傷也不受挫地堅持下去,信心與恆心是在這之中跑出來的,沒能先有具體描述每一天的作為與生活經驗的能力,如何到達哲學思考的層次。在日本,文字始終是工具不是結果,想辦法用這項工具把你所看到的世界描述出來,掌握了文字,基本上就有能力描述身邊大大小小的事物。論述書寫在之前必須反覆思索醞釀,大部分我在一開始都是自問自答,一直到不吐不快,不寫不快的那刻才動筆。而紀實書寫我就能精準的紀錄,但是一時之間可能沒有形成什麼concept,但是時間一久,concept就會因為累積而逐漸成形了。


問:除了農耕寫作,書寫與你的生命和生活還有其它的關係嗎?

答:曾經因為我務農的選擇,造成父親的不諒解,我們之間一直沒辦法對話。他是日本時代出生的人,有書寫和閱讀的習慣,我在日本工作的月記,妹妹都會印給父親看。當我知道爸爸願意讀的時候,我就會在某些議題上針對他而寫。即使到今天他還是無法理解我,但是他接受我了,這就是我要的。與父親的和解,以及他的轉變,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成就,只要是手上有筆的人,都不要放棄地寫下去。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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